绣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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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写了

【贺红】三生有幸(1-8)

第一人称红毛视角

年上

隔太久了就当从头开始吧

鞠躬(心)


三生有幸

 

1.

他捡到我那年其实也不大,刚十八。

流浪的时间久了,我反而对季节变化十分敏感。我记得是秋雨刚下过一场,我猫在他的破修车行外面偷电瓶,咬牙用工具钳剪电线的时候地上那股子泥腥味儿混着机油味儿直往我鼻孔里钻。

工具是收废品的老头儿借我的,他说这个能卖更多的钱。

我屏住呼吸轻轻剪断最后一根,舔了舔嘴唇上渗出的汗,从车后面伸出头瞄了一眼,卷帘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到人。

我深吸一口气,抱着电瓶转身要跑,迎面跟他撞了个正着。

他就蹲在我身后,看样子已经待了很久了。

我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点没把身后那辆小电毛驴撞翻。

他一手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拉到他面前,之前捡的这件衣服太大,被他这么一扯,我就剩双眼睛还露在外面。他直勾勾盯着我,我原以为要挨揍,正准备抬胳膊护头的时候,就看他勾起嘴角轻轻笑了,说了句,小野狗。

然后他放开了我,起身把掉在一旁的电瓶捡起来,低头看我,说,滚。

 

那天晚上的晚饭是一个饼。

我回到这段时间住的铁皮垃圾箱旁边,把藏起来的编制口袋拿了出来,里面是捡到的半袋瓶瓶罐罐。

收废品那老头儿看我拖着编织袋去的时候笑了,说我就知道你干不成。

我把剪线钳还给他,反正也不会再干了。

 

我拖着口袋走在回去的路上,雨又下了起来。回到垃圾桶边的时候就听见雨打得铁皮噼啪直响。我看着对面那栋老旧的居民楼。那里面不能去,昨天去楼道里躲雨被赶了出来,身上挨揍的地方现在还没好。

这条街的路没修过,一下雨路上的泥水就哗哗往低处流。天已经全黑了,我顺着水流往回走,路过他的修车行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卷帘门已经关了,被我拆了电瓶的那辆电毛驴还停在门前的空地上。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拖着口袋过去了。

他的屋檐很宽,坐在下面一滴雨都淋不着。不远处有盏老路灯,被大雨这么洗了又洗,也不见亮一点儿。

我把口袋铺在一旁晾着,找了块石头压上,侧身躺了下去。借着昏黄的路灯,看了一会儿地上机油泛起的五颜六色的光,做了一个五颜六色的梦。

 

再醒来大概已经是中午,太阳大的刺眼,我刚揉着眼睛起身,就听耳边刷的一声巨响,卷帘门开了。

糟了!睡过头了!我原本想趁他没开门之前就走的。

我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见他正光着膀子穿着人字拖站在门边看我,手还搭在撑开的卷帘门上。

直觉告诉我他不是那种我可以抱着腿求可怜的人,但我突然又不想就这么跑了。

因为他的屋檐下面真的太舒服了,因为他昨天没有揍我。

他走了出来,我盯着他,身体紧紧贴在墙根,准备随时跑路。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就这么从我身旁走过,在路边伸了个懒腰,蹲地上点了根烟。

我看着他结实的背脊,不敢掉以轻心。

他在地上按灭烟头,随手一扔,一手插在裤兜里往回走。

路过我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扭头指着我说:“再敢打电瓶的主意,就揍你。”

他漆黑锋利的眼睛盯着我,我闻到了他指尖淡淡的烟草味。

 

2.

我就这么住下了。

屋檐并不完美,雨大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湿的,也不避风。不过好在这里的天气不错,雨后总有大太阳。

我很满足,我长这么大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满足。我那时候甚至觉得我会永远呆在这里。

 

他修车就在外面,都是摩托电瓶一类的,但这种时候很少,也没什么生意。

我有时候拖着口袋回来只能看到半开的卷帘门,阳光照进去一寸,而他大概在那一寸之外。

有生意来的时候他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光着膀子,把工具袋挂在腰上。

如果坏的太复杂,他会直接拒绝,说不会。

其实我有点盼着他多接点儿活。因为我很喜欢看他修车,看他蹲在地上鼓捣那些零件,眼神专注得像匹捕猎时的狼。

那种感觉,就像我从被卖进去的那户人家跑出来,路过一个村子,碰到有人在打谷场上放电影,虽然看不太明白,但总觉得很有意思。

钱赚的多那天,他会骑着那辆黑色的旧电瓶出门,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些酒气。

这是少有的,他会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他骑着电瓶回来,那大概已经是深秋,我之前还琢磨着明天要去垃圾桶边找找有没有厚一点的衣服。

他从车上下来,脸颊微红。他出去的时候穿了见黑T恤,这会儿已经脱了,削劲的身躯被路灯勾出几片阴影。

台阶上到一半他停下了脚步,侧身看我,笑了,说:“我是不是得给你搭个狗棚。”

他的眼神不再锋利,有些迷蒙,迷蒙得像个宇宙,把我给看呆了。

说完,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他常听一首歌,开头第一句好像唱的是“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挺好听,我隔着堵墙,总觉得唱歌那人像是烟抽多了。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就是伴着这个歌声来的。

已经是傍晚,他活儿干完一半准备收工,从地上站起来,肩上的毛巾黑漆漆的沾满了机油。

一阵机车轰鸣声从路尽头传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修车行的路边。

男人一身皮衣,从车上下来,他的嘴角有一道长长的疤斜着往脸颊上去,跟谁画画把嘴给画歪了似的。

他背对着我站在离刀疤男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他把手上的扳手慢慢插回了腰上的工具袋里。

刀疤男摘下墨镜,眼神一晃,突然注意到了我。他表情看上去有些惊讶,指着我问:“这小孩儿谁呀?”

我本能地往墙角缩了缩。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的眼神总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就像被什么脏东西黏住了一样,甩都甩不掉。

他脚步随意一挪,挡住了刀疤的视线。

我听到他说:“有事?”

他的声音属于低沉那一挂的,这么不带感情的两个字被他一说出口,总让人怀疑老北风是不是提前刮了。

刀疤闻言嘿嘿笑了,说:“威哥让我来问问,上次那事儿考虑的怎么样了?”

“不干。”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哎哎,”刀疤喊,“看个场子而已你怎么这么倔!威哥看重你的身手,想给你条活路你他妈还不乐意了。”

“就凭你这破地儿,你鼓捣那些个破乐器,”刀疤指了指他肩上那条毛巾,“你身上的债一辈子也别想还清!”

乐器?债?我听的有些发懵。

他回身看刀疤:“我说,不干。”

他的表情大概不太友善,我看到刀疤面上一僵,刚刚指天骂地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大半。

“行,老子不伺候了!”刀疤往地上啐了口痰,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再回身,刀疤脸上又堆起了那种令人难受的笑。

刀疤看着他,像在暗示什么一样朝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说:“那小孩儿,那小孩儿。”

我被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扭头去找他,阳光给他结实的背脊镀上了一层铜色,像我在庙里见过的那种金刚。

他说:“滚。”

刀疤骂骂咧咧跨上了摩托,发动之前指着他说:“妈的以为自己有多干净,你救老子的恩老子今儿就还到这儿了,呸!”

刀疤走了,到轰鸣声完全听不见的时候,那歌正好唱到那句:“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他就这么站在路边,直到夕阳完全沉下地平线。

 

3.

他回身的时候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那首歌还在循环,不知道是什么乐器敲得咚咚响。

他路过我身边,脚步稍停了一下。

角度关系,我看不清他的侧脸。黑夜在他脸上有了形状,带着锋利的棱角。

他似乎在想什么,但我看不懂。

他走进店里,拉下了卷帘门。

歌声停了。

 

我躺在屋檐下,翻来覆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他会不见,害怕他给我的宽敞舒适的屋檐会跟着他一起不见。

就像一个好吃的东西,你吃了,就没了。

我想明天我要去更远的地方,捡更多的瓶子。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事情是在半夜发生的。

我睡的正熟,感觉到身上盖的编织口袋突然被人给掀开了。几年流浪的警觉使我立马翻身坐起,然而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反应,我已经被人用布死死捂住口鼻,挣扎间我好像看到了刀疤被画歪了的嘴。

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再后来的事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它们在我脑子里,但总有些光怪陆离。

我好像躺在一张大床上,周围都是刺眼的灯光,正对面有一台我不认识的机器,一瞬一瞬闪着红光。

我变得很干净,身上的衣服也变了,很裸露,是那种我以为只有女孩才会穿的小衣服。

这里的一切都是粘稠的,就像下水道。

我放声大喊,跳下床来想要离开,这才发现我的脚踝上拴着一条铁链,一直连到床脚。我怎么也挣不脱。

我很害怕,但我不能哭,从很早以前我就不哭了。哭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亮光里响起了笑声,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向我靠近。我看到那闪着红光的机器后面有一张画歪了的嘴,它笑着说,这小子的头发好像是天生的,是个卖点。

卖?又是卖?

我歇斯底里大叫着,拼命去拽脚上的铁链。

快啊!妖怪来了!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四周响起一声声惨叫。

我吓得躲进床底,缝隙里,那台黑色的机器不知被谁掀翻在地,哐一声砸得稀巴烂。机器后那张画歪了的嘴脏话还没骂出口,就啪一下被按在了地上,五颜六色的颜料从嘴里喷了出来。

一切归于平静。

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中,有人从光芒里走了出来,一步一步朝着我所在的方向。

砰一声,床被一把掀翻,我惊恐地抬头,看到了他。

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黑色运动裤,手里还提着根带血的钢管。

他扔开钢管,一脚把拴着铁链的钢管生生踩断,然后弯腰对我伸出了手掌。

我就知道,他是救苦救难的怒目金刚。只是我从来不敢去想,有一天金刚也会来拯救我。

我缓慢伸手,搭了上去。他的手掌干燥温暖,皮肉之下热血嗡嗡流淌。

那一刻,我不知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靠进了他怀里。

他似乎依旧愤怒,因为我感觉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肌肉。

我双手环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肚子上。

我听到自己轻轻叫了声,哥哥。

 

4.

他牵着我往外走,铁链拖在地上咔咔作响。

路过那张画歪了的嘴的时候,他说:“告诉他,我干。”

 

我第一次坐上了他的电毛驴。一辆破电瓶被他开的风驰电掣。

回到修车行,他一把把我给抱了下来放在地上。

卷帘门半开着,他快步走了进去。

我跟着他过去,不敢进去,就站在台阶上往里张望。

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他平时剪钢板用的钳子,肩上还扛着件黑T恤。

他蹲下身一把抓起我的脚,几下剪断铁拷,然后直接上手,开始扒我身上的衣服。

我本能地想要挣扎,然而只是被他抓住手臂就再也动弹不得。

我被他脱了个精光,他扯下肩上的T恤刷一下套在了我身上。

他的T恤很大,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我整个人都被罩得严严实实。

做完一切,他轻轻推了我一下,说:“滚吧。”

我有点懵,看着他漆黑的双眼,没有动。

他的表情在一瞬间狰狞。他站起身,把我狠狠往台侧面一推,大吼道:“滚啊!”

我一屁股摔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

一股酸意从喉头直冲上鼻梁,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救了我,又不要我。

我从地上爬起来,想再过去找他,他却指着我说:“不准动!”

他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叫你滚啊!听不懂吗?!”

“我他妈的,没钱养你。”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转身,拉上了卷帘门。

哐当的声响,在黑夜里久久回荡。

 

我没有走。

他看到了,但是他也没有再赶我,只是不再跟我说话。

我开始加倍努力去找废品,我盼着自己长快点,长得再快一点,我要攒很多的钱,然后告诉他我不用你养,只要你不要赶我走。

他把手上的活儿干完以后就没有再接生意,有时候晚上就骑着车出去,黎明才会回来。,

我想悄悄到门边看看,最后还是不敢。

就这么过了几天,修车行来了个金色头发的男人。

是中午的时候,我拖着口袋回来,手上包子还没啃完,远远的就看见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一个刹车停在路边。

车上的金发男人看上去跟他差不多年纪,气势汹汹地抬起卷帘门就进去了。

我急忙跑过去躲在墙边,听到里面正在争吵。

大多数时候都是那个金发男人在吼,他偶尔回一句。

我听了半天也没怎么听明白。

金发男人说:“你他妈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糊了?!你是不是还想进去一回!”

他没有说话。

最后金发男人说:“你这个烂人。”

他说:“对,我是烂人,所以别他妈再管我了。”

一阵沉默后,金发男人出来了,目不斜视,骑上车走了。

没过一会儿他也出来了,骑上他的电毛驴也走了。

 

我靠在墙边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突然生出一种他再也不会回来的错觉。

于是我把口袋仍到一边,开始坐在台阶上等。

如果天亮他还不回来,那我就去找他。

这时候秋天已经快过完了,街上没有落叶,只有黄沙。

 

一直到深夜,他终于回来了。

看到电毛驴车灯的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放松下来。

他停下车,抬头看到台阶上的我的时候,他顿了一下,拔下钥匙低头慢慢走了过来。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令我惊讶的是,他没有进门,而是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我看了看他的侧脸,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不说话,只盯着远处的路灯。

我感觉到他好像,不开心。

我突然想起之前他修车的时候会吹口哨,吹的就是那首歌。那个时候的他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那首歌我早已经烂熟于心,所以我鼓起勇气唱了起来。心里数着歌里那个咚咚的声音,脚不自觉跟着一点一点。

但因为我不知道歌词是什么,只凭记忆里的发音,所以还是唱得断断续续。

好不容易唱完,他却仍旧没什么反应,我心里着急,我想让他开心起来。

就在我想豁出去再唱一遍的时候,他突然扭头看我,笑了,说:“小子,你知道你唱歌跑调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次他这么笑,总会让我想起在流浪的路上看到过的那些好看的风景。

唯一的不同是它们并不会让我觉得留恋。

 

我又一次坐上了他的电毛驴。

他带着我七拐八绕进了条黑洞洞的小巷子,里面的路坑坑洼洼,前两天下雨积的水现在还没干。我有些好奇,抬头四处张望,借着月光看到路边零星几盏路灯都坏了,看样子像是被人用石子打的。

我们来到一栋比我之前呆的垃圾箱对面那栋楼还要破旧十倍的居民楼,面上的红砖都长上了青苔。

楼道里没灯,我跟着他摸黑上了三楼,他掏出钥匙开锁,推门之前毫无征兆的给了那扇绿门一脚。

砰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楼上似乎传来几句咒骂,他没理会,手上微微用力把门给推开了。

这里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一开灯空气里还飘着灰尘。

很小,很窄,没什么可供活动的地方,他那么高的身材在里面走动看着总觉得委屈。

但五脏俱全。

他熟门熟路推开浴室门,叫我过去,教我怎么用水,怎么把自己洗干净。

然后他在门后挂了件干净的衣服,关上门出去了。

我照着他说的,摸索着打开喷头。我原本一直以为卷帘门里就是他的家,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洗完以后我没换他给我的干净衣服,因为我闻了一下,上面没有那种淡淡的烟草味。

我把干净的那件扛在肩上开门出去,他就站在客厅的窗边抽烟。

听到响声他回身看我,按灭了烟头。他看了一眼我肩上的衣服,什么也没说。

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个小药箱,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在客厅的小木凳上。

他来到我身边蹲下,把我的脚抬起来放在他的膝盖上。

因为一直没找到能穿的鞋,我已经光着脚很久了,一路上不知道都被什么割过,这会儿洗干净了看上去更丑了。

我轻轻缩了缩脚趾。

他低头在伤口上涂药,问我疼吗?

我摇了摇头,看他没抬头,又说了句不疼。

后来他问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他问那姓什么知道吗?

我说知道,姓莫。

因为刚开始被卖过去的时候,那家人还没给我取名字,那家女主人会叫我小莫。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说行,明天带你去派出所问问。

然后他说,我叫贺天。

他进了一个房间,没一会儿拿着纸笔出来,垫着膝盖给我写他的名字。

他的字很好看,像画一样,我看着他写的天字,像一个小人肩上扛着两条担子。

 

5.

派出所的人说,他们没法儿找。

这种就知道个姓别的啥也不知道的小孩儿,没法儿找。

贺天听完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外走。

我急忙跟上去,不敢牵他的手,就死死揪着他的衣角。

身上都是他的旧衣服,裤子是他出门前拿给我的,裤腿被他挽了好几道,坠得慌,还有点绊脚。

磕磕绊绊跟到电毛驴前,他停下脚步,回身看我。

我以为他要说,你都听到了,我帮不了你,你走吧。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不愿意放手,结果却听到他问我:“饿吗?”

我愣住了,下意识点头。

闻言他摸了摸口袋,皱眉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腿跨上电瓶。他也不在意被我扯得变形的衣服,偏头往后示意了一下,说:“走。”

我这才慢慢松开手。电瓶不高,我爬上后座,伸手去抱他腰的时候才看到衣服上那块儿被我揪过的地方湿了一片。

 

我们回了那栋旧楼。

看贺天抬脚踹门的时候我才明白,这门好像得踹一脚才能推开。

进门以后他伸手一指客厅里那张矮木桌,示意我坐下,然后拐个弯儿进了厨房,没一会儿里面传来叮叮咣咣的声响。

我照他的意思坐上凳子,看着黝黑桌面上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划痕,还有点儿懵。

他是在做一顿仁至义尽的告别饭吗?

想着想着,我开始着急了,但又不敢过去,只能偏着头不住往厨房张望。突然,我想起了之前攒的钱,在我的编织口袋里。

我悄悄跑进昨晚睡的房间,把压在枕头下的口袋拿出来,又悄悄跑回去坐好。

 

他终于出来了,手里端着碗黏糊糊的鸡蛋面。

把面放上桌的时候他说,就剩这俩能吃了,吃吧。

我是真的饿了,看到面的瞬间,之前的那些担忧就全被抛到九霄云外,抄起筷子就往嘴里塞。

那会儿我其实还不太会用筷子,原本卖相就不太好一碗面被我搅得稀烂。

但很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又一口塞进去,我咬到一块脆生生的东西,味儿不太对,我吐出来一看是块蛋壳。他坐在对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看我把蛋壳吐回碗里,他清了清嗓,说:“蛋壳能吃,补钙。”

我把碗端起来连着蛋壳儿一块扒拉扒拉全吃了个干净。

看我放下筷子,他问:“吃饱了?”

我点头,轻轻把碗推到一边,拿出口袋里的一小叠钱放到他面前。

他似乎有些惊讶,一双黑眼睛盯着我,眼中带着询问。

他的眼神着实锋利,我低头看着溅在桌上的汤汁,支支吾吾:“我……我能赚钱!”

半晌,都没听到他的任何回应,我双手在桌下紧握成拳,最后破罐破摔地抬头,却看到他轻哼一声,笑了。

他把钱推回我这一头,说:“钱自己收好,留着回家的时候用。”

这下换我愣住了。

他问:“想回家吗?”

我愣愣点头。

他说那就不能忘了自己姓什么。

“给你取个什么名儿……”,他啧了一声,低头从口袋里摸出根烟,刚要点,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打火机收了起来,只把烟夹在指间。

他偏头,拿烟那手拇指在眉角蹭了一会儿,突然回头看着我说:“莫关山。”

我:“?”

他说这地方背后那座山叫关山,就这么着。

我在心里把莫关山三个字照着念了一遍,点了点头。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圈,说:“你看着也就七八岁,给你取个整吧,十岁。”

我说好。

他掏出手机,那会儿还流行翻盖小灵通,藏蓝色的手机在他手里像个玩具。

翻开手机盖,他冲我抬了抬下巴,说:“把嘴擦擦,把碗洗了。”

我抬起手背抹了两下,端起碗进了厨房。

有些狼藉,他大概不太会做饭,厨房应该也很久没用过了。里面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挺陌生,我小心摸索了一会儿,听到客厅里打火机啪地响了一声。

我大概能想象他的样子,他曲着长腿坐在矮凳上吸了一口香烟,透过烟雾看向窗外,被阳光照的微微眯起双眼。

他不是要打电话吗?为什么又不打了?

我找到水龙头打开,把碗伸进水槽。哗哗的水声中我听到他说话了,他叫了一声,威哥。

然后是脚步声,房门关上的轻响。

 

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他正好走出房间。

他眉头微微皱着,看到我,他径直过来,低头看着我说:“把钱收好,下周送你去上学。”

说完刚要走,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下回擦嘴用纸。”

我愣愣看着他走向那扇绿门,开门,关门。

屋子里只剩我一个人,阳光透过蒙了层灰尘的窗户,变得有些泛白。

我下意识抬手碰了碰刚刚被他拍过的地方,才慢慢反应过来,他好像要让我留下。

 

6.

我对上学没什么认知,只知道这是他要我去做的事情。他让我做,那我就去做。

那之后他给我买了两身衣服,一开始给我穿的那件黑T恤他再没有提起过,我以为他忘了,暗暗高兴了很久,把它叠整齐了藏在枕头下面。

我还是想自己去挣钱。

毕竟跟任何东西相比,钱才是最实在的。如果他现在只是一时冲动留下我,如果他慢慢发现我是个累赘……

 

我一大早起床,拖着口袋要出门,正好撞上他刚回来。我手还没放上门把,绿门就砰一声抖了三抖,吱呀打开,贺天就站在门外。

我只敢看他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尽量缩起手脚从他身侧让出去。

那会儿没什么意识,现在想来,大概是想要约束自己,不让他反感。

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他提着衣领给拎回门里站好。

他蹲下身跟我视线平齐,我看到了他脸上的倦意。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再有一次,我就把你这破口袋扔了。明天这个时候你该待在学校里,而不是垃圾桶边。”

说完他起身挠了挠头,一脸烦躁地往卧室去了。

 

我是从一年级开始上起的。

去的那天管事儿的老头儿问了我的年纪,跟贺天说太大了得去三年级。

我轻轻拉着贺天的衣角躲在他身后,听到他说跟老头儿说,家里出了点事,耽误了他上学,请您通融通融。

那一瞬间我很惊讶,因为我从遇到他到现在,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偷偷抬头看他,总觉得他把眉间的锋芒都藏进了剑鞘里。

老头儿看了我一眼,扶了扶鼻梁上的花眼镜,打开了户口本。翻了两页老头儿愣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开始照着登记,嘴里念念叨叨说你们这些家长,真是胡闹。

贺天说谢谢,麻烦了。

 

中心小学不大,一年级有两个班,我在二班。

班主任是个胖女老师,姓李,教语文,有一次她让我帮她把作业抱进办公室,她坐在椅子上小声问我,为什么你跟你哥不是一个姓还在同一个户口本。

这可比学写字难,一下把我给问懵了。

她大概也看出来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有些乏味,挥了挥手让我走了。

班主任的话像颗种子,被我心里的好奇浇水施肥,越长越大,慢慢撑满了我的胸膛。于是我终于忍不住,在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试探着问了贺天。

他撑着桌面偏头打了个哈欠,说你告诉她你跟七舅姥爷姓。我知道他是睡到一半起来等我吃饭的,满脸的困劲儿藏都藏不住。

说完他摆摆手示意我赶紧吃,插着裤兜又蹭回了房间。

我很想知道他每晚都去干什么。我知道修车行他已经不开了,去上学的时候我特意绕到那条路上,看到卷帘门关着,上面贴着张纸,写着出租两个字。

我看着桌上的饭菜。

这不是他做的,大概是哪的快餐,还有盘红烧肉。

那会儿比现在还要能吃,我端着碗,一边吃着,一边省着,一边慌着。

我知道他也没什么钱,再这么下去,肯定会被我吃垮,他睡到一半还要起来买饭,哪天他到极限了,会不会直接一脚把我踢出去。

我盯着红烧肉盘里还剩的油星,只想念个咒把吃掉的再变出来。

 

大概是因为前几年营养没跟上,我跟同龄人相比要矮一些,混在一年级里其实看不出来。但或许学校就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班上的男孩喜欢叫我老叫花子——一个大了很多岁还连拼音都拼不利索的异类。

大概是流浪久了的原因,我那时是习惯忍让的。只要他们的捉弄不是太过分我都可以一声不吭,埋头写字。

只有一次,他们踩坏了贺天买给我的文具盒,蓝色的,上面有只小狗。上午第一节课下课,我去了趟厕所,再回来时就总觉得班里的气氛有些奇怪。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桌上一片狼藉,摊开的课本上布满了肮脏的鞋印,文具盒裂成了两半,里面为数不多的铅笔已经断了。

那时铁皮文具盒是最常见的,但一旦坏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原样的。我几乎是颤抖着伸手去拿起支离破碎的文具盒,上面的小狗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就在那一瞬间,教室里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放下文具盒直接冲向了笑声传来的方向。那男孩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不知是从哪里得来了惊天巨力,直接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课桌里拖了出来,按在教室的地上,一拳一拳砸过去。

四周传来惊叫声,有人说快去叫老师!

听到这句话,我猛然惊醒。要是老师生气了不让我上学了怎么办?这样贺天会为难的,如果他讨厌我怎么办?

我立马从那男孩身上站起来,这才听到了他的哭喊声。我无暇顾及其他,拔腿就往校门外跑,门卫都没来得及拦我。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回去见到贺天我该怎么说。

我打人了,所以跑回来了,我是不是做错了?

然而我忐忑地掏钥匙打开门,却发现贺天好像还没回来。

我站在狭窄的客厅里,有些迷茫,想了想,从饭桌底下拖了个小凳子过来坐着,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其实我一直没有认真看过这间屋子,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就怎么也不敢。现在贺天不在,好奇心也渐渐胜过了之前的慌张和不安。

于是我就发现,原来贺天门边的墙上隐约有涂鸦的痕迹,像被人用尺子画了刻度一样。我站起来走过去,发现这似乎是用来量身高的,上面写着7岁8岁9岁一直到14岁,后来就没有了。那字看着有些歪歪扭扭,却也比我的狗爬字好看很多,是以前的贺天写的?

我贴过去给自己也量了一下,贺天十岁的时候好像跟我一样高。

正想着,我无意间扭头,看到了贺天虚掩的房门。

进去看看,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不想更了解他吗?你不是想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吗?

我轻轻推开了门。

正对门的是窗户,下面靠墙摆着张木桌,凳子塞在桌洞里,床在侧边,再旁边放着个塑料的简易衣柜。

水泥地板泛着冷光,有些荒凉。

桌上整齐放着几本书,旁边还有个小录音机。课本里写录音机的顺口溜,说录音机,滴答滴,转不停,唱首歌儿给你听。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拉开凳子想坐下看看,脚一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阵闷响。

我弯腰一看,发现是一个黑色的大袋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指甲划上去声音听起来萨拉萨拉。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快要把整个桌子下方的空隙都填满了。

我原本想打开看看,然而绳结系的太死,我没那么大的力气,最后只能放弃,把注意力又转回桌上的录音机。

我不懂怎么打开,就几个按钮来回瞎按,也不知道是按到了哪一个,里面真的转了起来,喇叭里唱道: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是那首歌!

真是稀奇,我抱着录音机研究来研究去。一会儿,只听莎啦啦响了两声,歌唱完了,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我弄不明白,只觉得没劲,注意力又被桌上的书吸引。

有一本写着英语什么的,后面的字我还不认识,旁边一本的封面很酷炫,是火山喷发的瞬间。应该是什么摄影集之类的,我一页一页翻着看图,不知怎么的里面掉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

我好奇地打开,惊奇地发现是张乐谱。我认识,因为语文课本里教这两个字的时候旁边画了个图,跟这个很像。不过上面的那些符号我就看不懂了。没有名字,也没有歌词。

这算歌吗?

正疑惑着,就听到门口传来声响。

贺天回来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全都放回原位,刚要从贺天房间出去,大门就砰一声被人推开了。我心脏狂跳,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么出去了贺天就一定会知道我进过他的房间。

于是我很蠢的直接关上了贺天的房门,继续躲在他的房间里。

外面隐约传来人声,我皱眉听了一会儿,发现似乎不是贺天。

那人抱怨:“哎哟我去这什么破门!”

我心下奇怪,又不敢就这么出去,就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是个男人,一个长得瘦弱阴柔,扶着贺天跌跌撞撞地进到客厅。他比贺天矮很多,几乎整个身子都在撑着他。

贺天双目紧闭,头微微侧着,脸颊上的潮红一路蔓延到修长脖颈,上面隐约暴起青筋。

他似乎很痛苦,却又莫名地无比狰狞。

我瞪大了双眼,想要出去看看,脚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瘦男人费力地把贺天放到了客厅的旧沙发上,贺天眼眸半瞌,说了句:“热”,声音沙哑。

那男人伸手抹了抹他额角的汗,脱掉了他的T恤,白皙的手掌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贺天烦躁地伸手去挡,但好像没什么用。

男人的手一路向下,在贺天胯间轻轻拍了拍,说:“今天可让我赚到了,别动~一会儿你就不热了。”

我一手紧紧捂住嘴,一手在身侧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只见那男人起身走到饭桌旁,拿起一个水杯,从牛仔裤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打开就往杯子里倒,是一些白色粉末。而后他倒了半杯水进去晃了晃,端着杯子回到了贺天身边。

他微微抬起贺天的头,语气带着诱哄:“很渴吧,来喝了就不渴了。”

就在杯子凑近贺天嘴唇的那一刹那,我大吼着夺门而出,那男人被吓了一跳,他刚端着杯子转身我就已经来到了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腕一口就咬了上去。

男人吃痛,玻璃杯脱手,掉到地上发出一阵脆响。

“啊!哪来的小孩!”他痛得大叫,伸手来推我。

我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死死盯着他,牙齿没有松半分。他咒骂着,抬脚就要踹。

然而还没碰到我他的脖颈就被人从后面一把勒住了,只听他惨叫一声,整个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扯得向后倒去,露出了身后的人。

是贺天!他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他一手掐住那男人的脖颈,低头看我,眼眸猩红可怖。

他说:“回房间去。”

我这才慢慢松开了牙齿,看着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见我没动,他加重了语气,低沉道:“回去!”

我浑身一个激灵,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然后就这么直挺挺地面对着门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客厅里传来男人颤抖的求饶声,说天哥放过我吧,那东西都是威哥吩咐的,我也不敢不做啊。

贺天问为什么,男人吞吞吐吐,说,威哥怕你钱没还清人就跑了,想留个牵制……没事儿的,这个不上瘾……啊!

男人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声惨叫。

然后我听到贺天压抑的声音,说,我会去找他,滚!

一阵兵荒马乱后,外面安静了。

贺天似乎在客厅里站了很长时间,良久,我才又听到他的脚步声,进了浴室,不一会儿传来水声。

他在洗澡,然而这个澡似乎比以往花的时间都要长,期间他的手机响过两次。

他应该知道,因为他从浴室出来后就回拨了过去,我听到他叫了一声李老师,后面就听不到了。

我依旧站在门后,盯着老旧的木头门板,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我的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贺天就站在门外,他显然没想到我就在门后,还微微愣了一下。他换了身衣裳,T恤是深蓝色的,一头黑发还有些湿,眼睛已经不红了。早晨的阳光只能照到他的膝盖,像把刀把他割成了两段。

我抬头看着他,眼眶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烫,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也垂眼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蹲下身与我视线平齐,我闻到了他身上肥皂的清苦气味。

他轻声问我:“你为什么不哭?”

我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他又说:“你可以哭。在我面前,你可以哭。”

我的表情大概有些呆滞,因为我感觉自己微微张着嘴,然后有一颗眼泪慢慢从右眼里滑了出来。

他曲起食指把我脸上的眼泪轻轻擦去,问:“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我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所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似乎在想什么。最后他站起身,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他牵起我的手来到客厅里,然后跟我说:“在这等着。”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一会儿出来了,拎着我之前看到的那个黑色的大袋子。他把袋子放到我的面前,解开绳结,里面是几个圆溜溜的东西,又各自圆的不太一样,有大有小,红色的,相互碰到的时候会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像之前我在修车行外面常听他放的那首歌的那个声音。他一件一件拿出来,袋子底部还有些支架一样的杆子。

他蹲在地上熟练地开始组装,这种时候的他跟平常有点不太一样,就像他修车的时候,我总会莫名其妙地被他的动作吸引。

做完以后他扭头,就这么随手轻轻一推我的后背,把我推到了那套又大又奇怪的东西面前,说:“见过吗?这是鼓。”

他口中的鼓高低错落,像座绵延的小山,我注意到左边最靠近我的这个是坏的,上面白得有些泛黄的皮豁了个大口。

他来到我身边递给我两根半长的木棒,扬了扬下巴,说:“敲。”

我看看手里的木棒又看看他,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轻轻啧了一声,一手抓起我的手腕朝着我面前的那面鼓来了一下。

咚。

我似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叫喊。

我抬头看他,有些怔愣。

他说:“继续。”

我试探着伸手敲了下去。

咚!

比刚才声音大了一些。

再敲,咚!!

我听到他说:“可以两只手一起。”

于是我挥起双臂,在能够触及到的鼓面上一下一下敲击,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咚咚!咚咚咚咚!

他大声说:“使劲敲!喊!让它替你喊!”

其实我根本就不会,敲出来的与其说是鼓点,不如说是噪音,又吵又乱,因为太快太用力有好几下都磕到了边缘。但在我耳朵里,它们真的就像他说的一样,是呐喊声,这让我想起了刚从被卖去的人家跑出来的时候,冬天还没过完,我借着昏暗的月光一路狂奔,寒风割在脸上生疼。

那时我想大喊,可是我不敢。现在我想跟着这些声音一起喊,我确实也这么做了,一边敲一边大叫,像疯了一样。

直到再也使不上力气。

他来到我正对面,隔着鼓蹲下来看我。我那时候只比鼓高一点,勉强能露出半个脑袋,而他蹲下身跟我差不多高,所以我只能看到他漆黑锋利的眼睛。

他问:“爽吗?”

爽?我不太明白爽是什么意思,只能看着他不住的喘息,攥着他给的鼓棒的手还有些微的颤抖。

他的表情少见的认真,说:“记住,从今往后,你不需要为了讨好任何一个人而隐藏自己,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为了别人,只为你自己。要做什么,但凭自己。”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如同我脚下的那个大鼓,一声一声砸在了我的心上。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意思,却在听到那句你不需要讨好任何一个人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泪流满面。

他站起身,伸手用力揉了揉我的脑袋,说:“哭够了就把鼓拆下来放回袋子里去。”

说完就要转身,我急忙抬起手臂胡乱擦了擦眼泪,叫住他,问:“这就是那首歌里的那个声音吗?”

他:“?”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回忆着唱了一句:“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本来还想唱下去,结果他轻哼一声笑了,打断我说:“行了别唱了,小音痴,没一个字在调上。”

然后他挑了挑眉,说:“是。”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学,你能教我吗?”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很认真,连贺天都看的愣了一下。

那大概也是我第一次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跟很多年后我说爱他时一样坚定。

贺天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没有回答。

那时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犹豫,只以为是自己表现的还不够真诚,所以我快步从鼓后面绕到他面前,努力伸长脖子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大人。

“你能教我吗?”我问。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我没防备,被吓得一个激灵。

只听有人骂道:“敲敲敲,敲你妈的敲!吵死老子了!”

贺天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一眼,跟我说了句待着别动,然后沉默着过去开门。

是个满脸胡渣的邋遢男人,眼下有很重的青黑,即使满脸横肉也总给人一种这人其实很虚弱的感觉。

“你们家人不是死绝了吗?!怎么你小子出来了还他妈不消停!”他手里拿着根生锈的钢管,一边说着一边朝贺天比划,带起的风呼呼直响。

出来了?

我站在鼓边,攥紧了鼓棒。

贺天动了,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做的,那男人手里的钢管就到了他手里。他一手揪住男人的衣领,钢管直接抵上了男人的喉咙。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一字一句说:“出来了照样杀你,反正我不怕。”

男人的表情瞬间像是见了鬼,他双手用力把贺天推开,贺天大概也是有意的,他一推也就松了手。男人连滚带爬往楼上跑,嘴里喊着:“杀人啦!贺家的狼崽子杀人啦!”声音响彻整个楼道。

贺天站在门口,直到男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回身关上了门。

他神色如常,来到我面前低头看我,问:“真的想学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

 

7.

贺天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带着我来到了一个酒吧门前。

那时酒吧这种时髦的东西应该算是刚刚流行,在很多人眼里还是牛鬼蛇神的代名词,而到了我眼里就只剩陌生两个字。

名字叫黑洞,招牌上用五光十色的黑画着变幻的星云。那会儿没什么感觉,后来越看越觉得,这名字是真他妈中二。

大白天的自然没有开门,贺天把电瓶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一路走一路往口袋里摸。我爬下电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挑了一把出来把门给打开了。

里面光线昏暗,贺天随手往墙上一摸就找到了开关,啪一下,暖黄的灯光接连亮起。我这才看清酒吧的全貌,不算大,正前方有个小型的舞台,斜对面就是吧台,此时吧台后面传来了一声迷迷糊糊的“操。”

我跟着贺天走过去,扒着吧台冰凉的台面使劲踮起脚往里张望。

是那个金色头发的男人!

吧台跟酒柜之间的距离不算宽敞,不过正好能放下一张钢丝床,那金毛就光着膀子睡在上面,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烦躁的翻了个身,灯光对他来说好像太刺眼了,他用手臂遮了又遮,最后忍无可忍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就开始骂:“他妈的谁……”

啊字还没出口,他愣了一下,看着贺天眨巴了两下眼睛:“你他妈怎么来了?”

“我还以为跟你绝交了呢。”说着就要躺回去。

贺天问:“鼓呢?”

金毛顿了一下,慢慢又坐直了身体。

他挑眉看着贺天说:“哟,怎么,不当烂人了?”

贺天没回答。

他似乎也清楚贺天是个什么脾气,见贺天不说话他也不在意,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站了起来,刚想再说什么,视线一飘猛然注意到了贺天身旁的我。

如果说刚才的金毛还很游刃有余,那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惊讶了,瞪大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指着我道:“这小孩儿谁?”顿了顿,金毛突然长大了嘴,看着贺天一脸的难以置信:“卧槽贺日天,你他妈,你该不会……”

贺天皱着眉打断他:“捡的。把那套鼓拿出来。”

金毛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贺天,两人对视着,周遭的空气顿时陷入沉默。

贺天的眼神我是领教过的,在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最是吓人,像暴风雨来临之前。

金毛显然也感受到了,又或许他从贺天的眼神里读到了什么我不懂的东西,总之最后他耸耸肩,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又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话:“行吧,您是大爷。自己都没活出个人样呢还去管别人死活。”

说着,金毛推开了酒柜旁的那道门。

我跟着贺天走过去,看到一个十分狭窄的隔间,里面放着很多乐器,靠里的角落窝着个庞然大物,上面盖着黑色的防尘布。

 “这辈子还能从你嘴里听到鼓字儿真是稀了奇了。”金毛念叨着走过去,掀开防尘布。

果然是鼓,暗红色,虽然好像很久没被用过了,但看上去还很新,比贺天那套破旧的要好很多。

金毛拍拍手问:“要干嘛?还是说,想通了?”

贺天带着我走过去,抽出插在支架上的鼓棒塞进我手里,示意我敲敲看。

我认真地敲了几下鼓面,声音很好听,有用力击碎什么的感觉。

贺天跟金毛说:“教他打鼓。”

我愣住了。

他不教我吗?

金毛似乎早就猜到了,只抱着手臂问贺天:“那你呢?你干什么?”

贺天低头看了鼓一眼,没说话。

金毛点点头,说:“行啊,我教。那你告诉我,你会好好活吗?”

贺天只是沉默的看着他。

金毛说:“那我就当你是会了。”

我抬头看看贺天,又看看金毛,没太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我总觉得每次金毛和贺天说话都很难懂。

金毛弯腰捡起地上的防尘布,说:“最后问一句,这小孩儿什么人?”

贺天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弟弟。”

金毛的表情像是听见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他看了看我,说:“行啊,这小子看着挺倔,估计比你有出息。”

贺天面无表情。

金毛弯腰凑近我,笑得有些贱兮兮的,说:“小子,来认识一下,我叫见一,叫声一哥来听听。”

 

8.

他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还说,我是他弟弟。

这已经足够我高兴很久了,高兴得几乎想不起他不教我鼓的沮丧心情。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见一说我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可以去找他。

我起初不太喜欢这个人,大概他代替贺天教我打鼓也是个原因。虽然明白是贺天让他教我的,但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总会冒出那种他突然出现然后一拳把贺天打飞,站在鼓面前奸笑的画面。

 

我学鼓就在那个小隔间里,那里的墙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在里面打鼓外面几乎听不到声音。第一天去的时候见一给了我两根鼓棒,就比擀面杖细一点,很重,上面满是伤痕,他拖了个凳子来我旁边坐着,说欢迎加入敲木鱼行当。

那时我不懂,只觉得他不好好教我,整天让我跟着个像钟一样会滴答响的东西打鼓,很是无聊。没多长时间我就觉得厌倦了,这跟在歌里听到的怎么不一样?

但是是我自己跟贺天说想要学的,那挺胸抬头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是我自己想做的,那就不能放弃。

所以我每天放学以后还是背着书包跑到黑洞去。

见一通常都是那会儿才起床,顶着头乱毛打几个哈欠坐到我身边,说今天咱们学来日来日。其实就是左和右,鼓谱上常用L和R表示,LR的组合都是一些基本技法。见一为了让我明白这个还特地教了我26个英文字母,说左念来复特,右念日特。

搞得我每天就跟着他日来日去的。

他似乎对贺天把我留下这事儿很感兴趣,让我练单击的时候总会在旁边问东问西。

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儿更不别说回答他,看我不理他,他就要来揉我的头发,说你个小红毛,在贺日天面前看着挺乖,怎么一到我这儿就变了,这么几天连哥也不叫了是不是。

见一是个奇怪的人,他跟贺天不一样,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气质,能让人不自觉的放松……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

平常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只要一关系到音乐他就会变得无比认真。

他自己有一支乐队,名字就叫黑洞,但似乎没有固定的鼓手,我总看他往门口贴招募小广告。

字跟我一样丑。

隔间里的那些乐器就是乐队的。见一是那个负责唱歌的人,他说这叫主唱。有时他调节音响设备会抓我过去帮忙,让我对着话筒说喂喂喂。

其实第一次他是让我唱歌,后来就不让我唱了,理由是太开心了不好,这样会听不出设备到底哪里有问题。

乐队键盘手我的印象很深,因为他来的时候常穿着高中校服,有时候来早了还会趴在吧台上写作业,或者帮见一改乐谱。总是一副很拽的样子,见一不知道为什么老喜欢粘着他,叫他展嘻嘻。

哪有人叫嘻嘻的?

见一教完我主要内容之后就会出去跟乐队一起排练,那段时间的鼓手是个纹花臂的高个儿。我好奇偷看过一次排练……其实见一也没说不让我看,我大概就是总也改不了这鬼鬼祟祟的习惯。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鼓在乐队里的样子。

就如同贺天那本书的封面,那个火山喷发的瞬间。

我站在隔间的门后面,几乎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脑子里一直在放烟花。

原来节奏根本就不是单调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贺天,想起了他用绝对力量把我带离那个光怪陆离的困境的样子。

怒目金刚的样子。

这是我在那首歌里听到的鼓声,没有错,这是我要学的东西,没有错。

如果我能像那个花臂一样厉害,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加入乐队。

那贺天呢?

他会打鼓吗?他不教我是因为他其实不会吗?

后来我没忍住好奇,问了见一。

他听完就笑,对着我面前的鼓扬了扬下巴,说:“这鼓其实是他的。”

我瞪大了眼睛。

见一看着我,一脸没想到吧的贱样,说:“他原本是买来乐队表演的时候用的,后来没用上就放我这儿了。”又伸出根手指指着周围绕了一圈,“他啊,这儿没他不会的。”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贺天跟见一组过乐队。

为什么他现在总是一副对乐器不感兴趣的样子,家里也有套鼓,却是坏的。

见一随意伸手来拍我的头,我皱着眉躲开。

他也不在意,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吐气时呼吸很重,听上去就像叹了口气。

只听他说:“可惜摊上了那么个爸。”

然后就出去了。

爸?

贺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从没见过他的父母。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说死光了……是真的吗?还有他们总说什么进去出来的……

大人的秘密可真多。

我很想知道,可是问贺天他肯定不会回答我,问见一,他只会抱着我的脑袋一通乱揉,说小孩子家家别老问东问西,老实学鼓。

见一应该比贺天还要大几岁,我听黑洞的乐手都叫他哥。

他跟贺天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贺天的事。

那天贺天带着我要回家,他跟着出来,在贺天跨上电瓶的时候把他叫住了,说罗威是什么人你知道,别白白毁了自己的前程。

贺天打着火,看着前方说,回去睡觉去吧,别猝死了。

见一骂了声,说老子不管了,就顶着一头乱毛回去了。

罗威应该就是那个威哥,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贺天好像是欠了他的钱,所以在替他打工。

贺天出门的时候我偷偷跟过一次,我对躲躲藏藏这事儿还挺擅长,以前蹭地方睡觉、混上火车啥的都干过。鬼鬼祟祟跟了挺长一段,结果还是被发现了,被他拎上电动车给送了回来,勒令睡觉。

后来我就没再敢跟过,因为他说再被他发现就要把我扔出去。

 

打架的事和平解决了,贺天带着我去学校,在老师办公室里,我们互相道歉,那男孩虽然还不太情愿,但也跟我握了手。

男孩父母说要买个新文具盒还我,贺天拒绝了,他带着我重新去买了一个,上面的小狗变成了红毛的。

它跟鼓一样,都是我的宝贝。自从知道了那套鼓其实是贺天的之后我就舍不得了,练习的时候都轻轻敲,为此见一还说我:“怎么之前一副要跟这鼓干仗的架势,现在又蔫儿了?是不是贺日天偷懒儿不给你做饭吃?控制力道!”

 

秋去冬来,领期末考试成绩那天有个班会,贺天一大早才回来,洗了把脸就带着我去了学校。结束后班主任把贺天叫到办公室,说按我目前的成绩完全可以跳级去上三年级,年纪也正好,还夸我聪明。

聪明……应该是她看走眼了,因为我上了三年级以后就没能力再跳级了。

那时候我只是想学快一点,快点长大,离开这个跟我年龄不相符的班级。而且老师也总说,知识改变命运。那命运变了,是不是也能从没钱变有钱?

贺天偶尔会带着伤回来,虽然都不严重,但我总觉得他在外面一定吃了苦头,我要是能早点挣钱,他就不用这么辛苦。

贺天答应了班主任的提议,一直到出了学校门他都没什么表示,只拍了拍我的头说,吃的那么多也不知道吃去哪儿了,怎么还不见长个。

见一听说了以后却挺兴奋,搂着我的脖子说小红毛可以啊,鼓学的也快,你还真有天赋,就是可惜了唱歌跑调。

我被他勒的喘不上气,也顾不上他是我老师,只想大骂你个金毛给我放手!

 

我已经可以跟一些简单的节奏了,见一开始拿歌曲来给我做练习素材,他用音箱一首一首的播,我跟着曲谱打出鼓点。

听到熟悉的前奏的时候我愣了一下,他按下暂停键问我怎么了。我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他说:“《凡人歌》啊,怎么了?”

我盯着面前的曲谱,心说原来你叫《凡人歌》。

见一说这歌鼓点不复杂,正适合我现在的阶段。

寒假那段时间我几乎整天待在见一那儿练鼓,想早点把这首歌学会,然后给贺天听一听。

 

1月刚冒头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路边有扫起来的雪堆,跟课本里画的不太一样,看着总是有点脏兮兮的。

贺天很少见的来接过我一次。

他好像不怕冷,大雪天里只穿一件旧毛衣。他也不进酒吧里去,就曲着长腿坐在电瓶上抽烟,电瓶把手上挂着个大袋子,见我出来,他就把烟头随手扔了,对着我招了招手。我欣喜地跑过去,他拿下袋子,从里面掏出件棉袄递给我示意我穿上。是新的,上面还坠着标签。袋子里还有东西,贺天伸手探了探,摸出一对鼓棒来。常规粗细,尾巴的位置用红漆刻着一个大写的M。

他递给我,说再过段时间应该就用不太上那根擀面杖了。

我眨了眨眼睛,原来他知道我学到什么程度了。

这是我的鼓棒!上学学过,莫关山的莫开头第一个拼音就是M。我愣愣捧着鼓棒,也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该怎么样。

他注意不到我的这些情绪,只扭头把袋子揉成一团揣进裤兜里,说回家了。

我急忙爬上电瓶后座。

我后来琢磨过一阵儿,觉得这世上大概只有他能把电瓶开的像云霄飞车。冬天的风刺骨的冷,我窝在他给的棉袄里,脸死死埋在他后背上,怀里抱着那两根鼓棒。旧毛衣面上冰凉冷硬,贴一会儿慢慢有热气传过来,我知道那是贺天背脊的温度。

我已经不会再想流浪的事了,在我心里贺天就是我唯一的家人,是我亲哥。

他也常跟我说,你有家有身份,别总把自己当小叫花子。

以前捡废品用的编织袋就这么放在床底,灰落了一层又一层。

贺天的那件T恤还在我的枕头底下,这样垫着,枕头会高出一截儿,我早就习惯了那样的高度,有时刻意拿出来反而会睡不着。

贺天大概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件这样的衣服,几年过去,它渐渐成了我枕头的一部分。

 

五年级的时候贺天的电瓶彻底报废了,他换了辆便宜的大摩托,牌子我还记得,因为见一老念叨那车的广告词:风驰天下,大运摩托。

跟着大摩托一起来的还有一台电视,贺天把他从后座上搬下来,我看到电视上贴着个贴纸,写着以旧换新四个字。

《凡人歌》我早就学会了,结果告诉贺天的时候他的反应出奇的平淡,只说了句是吗,挺厉害,拍拍我的头就走了。

说来奇怪,很多时候我已经不怎么需要看谱了,平时练习,很多曲子听过几遍我就能记住鼓点。见一管这叫天赋型选手的被动技能,还念叨说贺日天眼光挺毒,捡了个宝贝回来。

天赋不天赋的我不知道,反正打鼓很爽。

那一年的春节我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春晚,我新奇地搬了小木凳端端正正坐在电视机前,吃完饭贺天罕见的没有出门也没有回房间,而是坐到了客厅旧沙发上,看我离那么近还笑我,说离远点儿,你是要进去跟他们一块儿演吗?

有个小品讲一个老头给另一个人看病,说你俩脚一离地了,病毒就关闭了。镜头里现场观众都笑,我没太看懂,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只觉得那老头说话跟街口那个看病的瞎子一样一样的。

我回头去找贺天,发现他窝在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眉眼会温和很多,我看着他的睡脸,突然想,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凡人歌》了,我也很久没在他身上闻到过酒气了。

 

六年级那年的夏天不怎么太平,到处都流行一种传染病,症状很像感冒,但是比感冒厉害多了,电视里天天说哪里哪里又死了几个人。

空气热得黏黏稠稠,走到哪儿都觉得像是沾着甩不掉的病毒。

贺天从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翻出了个扇叶摇摇晃晃的旧电扇,只有客厅有插头,所以只能放在客厅里。

我总站在电扇前撩着T恤吹风,如果贺天在家就会变成我俩一起一起站在电扇前吹风。他身上总是很热,跟个火炉似的,带着灼热的烟草气息。

要是看我靠得太近,他就总会说,站远点儿,不热吗?

热。

我会听他的话往旁边挪几步,但又不愿意离得太远。

 

学校开始发一种又苦又甜的绿药汁儿,究极难喝,但老师说喝了可以预防传染病,我心里一动,偷偷匀了一半到矿泉水瓶里,准备放学带回家给贺天喝。

他每天都要出门,万一什么时候惹上了病毒可怎么办,前几天我还听他偶尔会咳嗽几声。

中午放学我带着那半瓶药汁儿跑回家,憋足气踹开门,却发现贺天不在。没在沙发上抽烟,也没在房间里睡觉,也没在浴室洗澡,哪里都不在。

他还没回来。

这有些反常,因为我中午会回来吃午饭,他会带快餐回来。四年里从来没有变过。

我一直等到快要上课都没等到他,只好把药汁留在饭桌上,想着也许再晚点他就会回来了。我久违地从床底下翻出了以前的编织袋,拿了钱去街口买了个包子,又飞奔回学校。

传染病流行后见一的酒吧就一直没什么生意,他也不让我去练鼓了,说是这店开不下去了,准备收拾东西跑路。

他这人一说起话来就满嘴跑火车,我也弄不明白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下午一放学我就跑回了家,进了客厅发现药汁还放在桌上。

贺天没有回来。

我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告诉自己也许写完作业他就会回来了。

我打开电扇,就这么趴在饭桌上写。

风扇吱吱呀呀,一圈又一圈,从黄昏转到夜幕降临。

作业已经写完了,我很饿,但根本没有心思自己去找饭吃。

脑子里全是新闻里关于传染病的报道,窗外的黑夜张开巨口,渐渐吞噬掉了我最后的自欺欺人。

他怎么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染上病毒了吗?那他现在在哪里?他会死吗?他死了吗?

想到这里我浑身一个激灵,心脏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

我要去找他。

 

我之前跟过他一次,路我还记得。

大概是因为传染病,很多店铺都歇业了,夜晚的街道几乎看不到人。我借着路灯一路埋头狂奔,手里紧紧攥着那半瓶绿药汁,像是攥着起死回生的灵药。

我当时是跟到一个街口被他发现的。我在那个街口停下脚步,面前是三岔路口,一左一右两条路通往不同的巷子,还有一条此刻正被我踩在脚下。

直觉告诉我应该往巷子里走。

我几乎浑身都湿透了,心里的恐惧跟这陌生的巷子一样,深不见底。

不能哭,你不能哭莫关山,只有在贺天面前你才可以哭。

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正准备随便选去碰碰运气的时候,左边的巷子深处隐约有车灯在闪烁。只是一瞬间,我没有犹豫,拔腿就追了过去。

起初的路十分狭窄,静得甚至能听到我风箱一样的呼吸声。不知跑了多久,面前的路竟然渐渐开阔起来,一边似乎有很多家店铺,半开着门,里面好像很热闹,不时传来嘈杂的吵嚷声。

前几年流浪的警觉驱使我放慢了脚步,这样的地方反而不能轻易去接近。

我躲在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看到不远处的一家店门前有一辆车,我看到它的时候车灯刚刚熄灭。后座的车门打开了,下来了一个人,身材修长挺拔,看背影我就知道,是贺天!

他没事!

我心中大喜,就在我想跑过去的时候,车里又接连下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人一副很牛逼的样子,贺天跟另外两个人跟在他身后。

眼看他们就要进门,我顾不上其他,冲过去大喊了一声:“哥!”

贺天猛地回身看到了我,紧接着几乎是在同时,他再次转身张开双臂挡在我的面前。

我有些懵,躲在贺天身后偷偷往外瞄了一眼,只一眼我就再也不敢动了。

因为我看到另外那两个人黑洞洞的枪口此刻正对着贺天。

那是枪,跟电视剧里的长得一模一样。

我听到了贺天冷静的声音:“威哥,我弟弟,小孩子。”

他是在跟那个看着很牛逼的人说话,原来那就是罗威,我刚刚看到了,他的胸前戴着一串佛珠。

罗威的声音响起,他似乎是笑了笑,说:“小朋友不简单,找哥哥能找到这里来。”

贺天说:“一分钟。”

罗威:“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贺天没有回答,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我听到罗威说:“行啊,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有脚步声,他们似乎进了门里,然而贺天紧绷的肌肉依旧没有放松下来。

他迅速转身,拉着我就往远处走,我感觉到他的掌心一片灼热。我跌跌撞撞跟了一段,他才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拉过我低声问:“你来干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暴怒的样子,旁边店铺里透出来的昏暗灯光也遮不住他眼里的狠戾。

我被吓了一跳,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来给你送药!”

说着,我急忙举起了另一只手里拿的半瓶药汁:“学校发的,老师说这个能预防传染病。”

贺天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千变万化,我也不明白他究竟是要生气还是要笑还是要怎么样。

就在这时,我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我被震的耳朵里传来尖锐的蜂鸣,与此同时一股热浪从背后朝着我和贺天席卷而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在那一刹那贺天紧紧将我护在怀里,我们被狂暴的气浪推得直接摔了出去,落地时强烈的震动弄得我一阵眩晕,身体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好一会儿才能动弹。

我抬头去找贺天,发现他也正低头看我,灰头土脸,但是好像没有受伤。

他的嘴一张一合,应该是在跟我说话,但我被震懵了,脑子里全是嗡嗡声。他皱着眉把我抱起来一点,凑近我不停的说,好半晌我才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点。

他问:“没事吧?!哪里疼吗?”

我摇了摇头,大声问:“你没事吧?!”

他不回答我,手在我身上四处探了探,确定我没受伤,神色这才放松了些。他回头去看,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刚刚,他原本要跟着罗威进去的那间房子现在已经残破不堪,那辆车直接翻了个个儿,斜靠在墙上。

四周渐渐响起尖叫声,零星有人惊慌失措地跑过,他一把把我的头按进怀里不再让我看,抱着我踉跄起身,我听到他嗡嗡的声音说:“咱们回家。”

 

我就这么靠在他的胸膛上,被他抱着一路狂奔。鼻腔里充斥着瓦砾,汗水还有淡淡的烟草气息。他的身上好热,虽说是夏夜,他本身体温也高,但是这还是太不正常了。我要是孙悟空现在大概火眼金睛都炼出来了。刚才他拉我的手的时候也是,烫的吓人。

我偷偷抬眼看他,只见他脸颊泛着薄红,满脸都是汗水。

他的速度出奇的快,我们早已经远离了那个奇怪的地方,他在街边找到了他的摩托车,带着我回到了家。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上楼时一声比一声沉,在狭小的楼道里回响。

来到门口,我习惯性地等着他开门。结果听他掏钥匙的动作掏到一半,突然整个人像是失去重心一般倒了下来。

“哥!”

我大叫一声冲上去,然而根本扛不住他的重量,被他压的也倒在地上。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挣扎着去看他,只见他紧闭着双眼,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一直在叫哥。

贺天虚弱地开口了:“别喊……开门。”

我这才反应过来,起身去开门,发疯一样把门踹开,然后去扶他。

他似乎也恢复了一些体力,撑着我站起来,一步一顿进到客厅,直接倒进了沙发里,再也没有动过。

我跪在地上看着他的样子,天啊,这跟电视里说的症状一模一样!

对了!药!

我四处去找,这才猛然想起来,我手里的药早就在刚刚爆炸的时候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的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我该怎么办啊……贺天要死了……我哥要死了!

我扑到他身上哭喊道:“哥你别死!你他妈的不准死!”

你死了,我的天就塌了。

贺天突然动了,他揪着我的衣服后领把我从他身上拎起来,说:“没死……我就是普通感冒,撑不住了而已。”

他的眼眸半阖着看向我,我的眼泪却更加止不住了,砰一下又扑了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全抹在了他身上。

他被我砸的闷哼了一声,语气有些无奈,声音沙哑道:“起来,我要被你压死了……去,给我找两片退烧药。”

见我不动,他也不催我,过了一小会儿,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莫仔,你救了我一命。”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我有些惊奇,就没注意他后面说了什么。我吸着鼻涕抬头看他,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只感觉他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别哭了,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爱哭。还有,小孩子家家的,哪儿学的脏话。”

我嘴巴扁了扁,是你说我可以哭的。

见一还天天说脏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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